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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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练笔】经纬.隋唐同人.BY懒顾.txt

花果山写作交流小组:

经纬

文/懒顾

他说,他们两人,一为纵,一为横,存在便必然相交,相交就必然相背。即使是有着相似的外表,也不能去往相同的归宿。

                 --题记

-引-

直到最后死亡在眼前掠过的刹那,宇文成都仍认为,他们曾经确实是一样的人。

这执念深深根植在宇文成都心中多年,如同冲不破的业障,伴随着每个午夜梦回翻飞于眼前的朔雪。

微凉清晰的触感好像那人目光瞥向的枪尖,更像那人敛了笑意的眉眼。

这真实感侵入肌骨反而使得月色朦胧遥远。

他在很长时间里习以为常地保持警惕,身为大隋的第一猛将,又是权相之子,这两个在哪个寻常人眼中都象征着尊荣显赫的身份却无形中成为他的肩膀上沉重的枷锁。

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所追求的,带给他的自然就只有束缚。

他已经很少去追求什么,这些年来已习惯了听从他父亲的命令。

他也曾试图揣摩他父亲的想法,但是没有成功,所以他不再去勉强自己。至少他能清楚,他与他父亲不是一样的人,却留着一样的血。这就足够支撑他悾偬半世甚至奉献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执迷。

然而他在逆来顺受的悾偬中始终不忘的只是一个故人。

也就是竟让他匪夷所思地相信他们是多么相似的那个人。

他叫罗成。

大多数与他素昧平生的人称他冷面寒枪,也不忘赞他一句俏。

而在乱世的硝烟弥漫的伊始,他的名字让人们想到的只是北平府少保和世袭燕山公。

回想起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样的时代里,一个提枪走马都能成为日后的青山绿水再会无期,时间于它而言不过是由兵刃上滴落的鲜血,实在太难计算,其实也很少有人去留意。

遗忘也就司空见惯。

宇文成都却发现自己对于越久远的事情记忆反而越清晰。

-起-

论相遇,是深埋在贴满封条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里最浓重的一笔。

也不过一笔。

像北平的猎猎朔风中掺着的一粒沙,翻滚着于空中描过一条弧线,细微而粗暴地划过脸庞。

北方给宇文成都留下的印象便是如此,粗犷豪放。

从北平府众人到街边茶馆闲人,举手投足都天生带出一股不拘小节的豪爽。

他第一次到北平时是以丞相长子的身份随父亲来拜访北平王。

这个时候世人还不曾听过天宝将军一号人,没有天下第一的传言。

他是稚嫩少年,即使神情如父亲所要求般严肃犹不能掩盖眼角一抹傲气。

望着远处只露出一角冰霜的燕山,他心中却不禁质疑由这粗糙寒风里长成的传说中的冷面寒枪俏罗成是否如皇城官宦小姐口中所说的那般温逸俊俏。

宇文成都说不清楚他这般想着时是否带着少年不服气的傲气。这点傲气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被他父亲口中自相矛盾的忠君爱国和生存之道毫不留情地磨去,就像举起华丽的衣袖拭去案上的灰尘一般轻而易举又理所应当。

而他从传说里认识的那位名声在外的俏公子却带着他与生俱来又或是日后流年描在他眼角的骄傲一路展身飞掠的愈加狂傲,不曾随着岁月无情与人情冷暖收敛哪怕一分一毫。

罗成也一直傲然于所有身边人的生命中而不自知,直至死亡亦不屈于平凡。然宇文成都早已不能看到那一个画面了。

尽管罗成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却恍若天成。

一如他白衣粲然,华丽了多少尘世中人的眼。

当然,这已是后话。

彼时他所听闻的俊俏公子仍不过是北平王妃膝下一撒娇的小团子,不过比其他的垂髫小儿着实要好看一些,聪颖一些。

白玉一般的面容,雪白无瑕的衣衫。

三岁握枪,四岁习武,六岁已随父上过战场。

即便样子温良无害,然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小团子早已是手中染过鲜血的人了。

人大多表里不一。

这是他尚年幼便跟随父亲于朝堂中见识各种三教九流,人情世故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用在罗成身上却不太合宜。

罗成并非良善之辈,然而表里不一这样的词用来形容他却仍不够恰当。

表里不一的人不过是需要你多留一个心眼。然而对罗成多留一个心眼的人反倒都被他那深不见底的城府玩弄得得满盘皆输。直到后来许多年,依然有许多人自认为了解罗成,却错得彻底。

宇文成都有幸没有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与罗成的接触仅仅限于总角时一段短暂太平日子里。他在北平府住过极短的一段日子。

在开阔的后院里,罗成总是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手中一杆五虎断魂枪从不放下,枪尖踞傲地指向宇文成都鲜有表情的脸。

他对眼前这个少年的定义已经由衣食讲究的贵胄公子转为不知疲惫的武痴。

他们的交流全在兵刃相接之中,少得可怜的言语也囿于胜负之说。

宇文成都很清楚这个稚嫩却倔强的少年和自己一样,天生是个武将。

他亦清楚武将要走的路就是一条由人间通向地狱的修罗之路。无论是否与己愿相背都将带着杀戮越走越远。不会后退,不能后退。

即便是在未知的将来那姣好少年身后从未倒塌的堡垒也被摧毁。击碎了他从不露半分怯意的高傲面具下最后一点依赖。

宇文成都倒是略带遗憾地揣想过他面对那一片荒芜废墟时的脆弱表情,但这显然是太过困难了。

他从未见过他有过那样的神情。

宇文成都曾击败过他。

宇文成都也曾戏谑过他。

他依然孑然而立。好像他一直如此。

宇文成都甚至觉得他像一尊神像。

以沉默的面容面对寂静的沧海桑田,山崩地裂。

像他初到北平时见到的那一角雪顶,立在北平境内的仿佛神祗的存在。

-承-

再见他是在南阳城下。

罗成依然如在北平时立于他的父亲北平王身后,微微颔首。

他颔首的时候也并不让人觉得谦卑,只是如同被向后拉紧的箭,静敛中反而带着一股力量,全部积聚到他的枪尖上。

年轻的面容不在是幼年时白软软的小团子,光阴流转在他脸上划出分明的棱角,使得他比传闻中更俊朗,目光也更利了。

他已长成官宦小姐口中的芝兰玉树的模样。成为除天宝将军外的另一个传说。

宇文成都像一位故人一样想着这少年手底下不知又添了多少无名之鬼。只是表情依然无动于衷,什么都没有说。

大帐里的四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天地间仿佛总是有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使得大千世界光怪陆离。许多事都说不出个正理来。

是故世间许多大道理,总是没什么说头的。

比如宇文成都一直相信且无可奈何的,罗成很多年前在他院子里一棵梅花树下席地而坐时,半带说教的口吻念叨给他听的。

同路不同谋,同谋不同路。

就好像宇文成都和他的父亲被不可违逆的血缘关系绑在一起,没有选择地走上同一条路。

宇文成都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宇文化及的儿子他会有怎样的人生。既然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尾,过程如何似乎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不会重要到需要他来思考。

宇文成都是不需要思考的。思考是那些有所希望的人的特权。宇文成都没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需要服从。

他的父亲需要他去扮演忠心耿耿的角色他就为皇帝鞠躬尽瘁。

他的父亲需要他天下无敌他就去战无不胜。

现在他以忠臣的身份来到南阳城外将要延续他不败的神话。

伍云召的性命,有人拼了命地去取,也有人拼了命地去救。宇文成都却丝毫不在乎。

他的目的只是拿下南阳城,其他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他像个怠工的属下,却理直气壮得如同尽职尽责鞠躬尽瘁的至忠之臣。

也是因为这样,伍云召逃走时,宇文成都一点儿也没有麻叔谋那样的气恼,也不似罗艺父子般释然。

倒是罗成银枪配绿袍的扮像让宇文成都心下觉着有点意思。

他们立马对峙时,罗成虽是伪装出现,却完全不畏惧宇文成都的打量。他这个人生来就不擅长躲躲闪闪,而且越是紧张,越昂首挺胸,不输气势。但罗成嘴角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又让宇文成都觉得他也许早猜准了宇文成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宇文成都也是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仔细瞧那张脸。白玉一般的面容,神采飞扬的眼。细看来长髯反而与这人格格不入。

偏偏那人还不自知。

宇文成都有时候会自信地认为自己比罗成本人更了解他。

他的狡黠。他的赤诚。他的在意。他的无情。

他自己只当理所当然,该如何便如何。

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任有千般阻挠也锲而不舍地去做。

他戎马平生,未必是为了封侯位爵。他翻涌乱世,未必是为了天下苍生。

人命于他而言不过草芥,杀戮也不过平常手段,而无乐趣可言。

他只手翻覆间能让江山风起云涌,太平与否却只是他孤身残夜里途经的一个梦境。

这样的人通常为世所不容,偏偏又宛如神灵神圣不可侵犯,千年如一日地屹立在青史的某一页,你可以信手就将他翻过,抹去却不能。

宇文成都猜不透罗成,却对他了如指掌。就像了解内心最深处的一个自己。

因为他也是一样的人。他很早就这样向自己承认过。在他还可以用缱绻来形容的一段少年时期,也是他用毕生牢牢锁住的记忆。

宇文成都望着一点一点吐出细蕊的腊梅花映红那白衣。

他心说着,我,和眼前这个少年是一样的。从骨子里就是一样的。

无论之后的世事如何变迁,人心又是如何作古。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毕竟是不会改变的。

往后他们也许向着天南地北战鼓宣天,在金戈铁马里岁月亦细细地磨砺他们心上的边边角角一如沧海桑田荒芜这个天下。

即使是人心不古,江山换了模样。有些东西注定要留存,千万年也不会变。

不需要证明,谁能说的清永年。

宇文成都觉得自己也是个糊涂人,心里却通透得明镜似的。

镜子里看到的永远是镜子里那个虚幻,不是自己。但他是离自己最近,也与自己最相似的。彼此之间的阻隔——世人说的横有千古,纵有八荒——皆尽虚无。

他亦懂得人要看清自己有多困难,所以他尽力去找寻一面镜子。找寻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人。

他在镜子里看见罗成很多年都未有改变的样子。

罗成是宇文成都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借着他宇文成都直直地看到了自己心底,埋藏得最深的地方。

他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铺天盖地。

是雪。是北平的漫天大雪。

纷纷扬扬地飘满整个视野。

-转-

一叶报秋,兼随风声。

山间新落过了秋雨,原本就坎坷的道路更加泥泞不堪。马蹄踏过了几个小水洼,和着泥的雨水或露水溅到路旁低矮灌木伶仃的几片叶子上,留下看不清的张牙舞爪的诡异图案。枯枝表面湿润的部分翻出浅色的内心。

宇文成都在马背上不经意嗅到清晨的木叶清香,亦混着断枝枯木腐烂的气味。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列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地行进着。对于久经战乱的军队而言,这样的道路并不难通过。不时的兵甲碰撞声格外刺耳,然而于这样的时代里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太平已经是极其遥远的一个梦。这个动荡的天下里每个人都已无法置身事外了。

也许是在四明山一役时,与十八路诸侯列阵对垒。宇文成都已经清楚了这一点。又或许还要更早一些吧,他在他自己的那条路上还没有走得这么远的时候。他总是希望看清一切,然而看清了却不代表他就能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要扶起一个颠覆的王朝有多困难啊。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至少比起在天黑前通过这段山路并没有更加重要。

宇文成都听见銮铃声随着坐骑的前行有规律地悠悠响着。

他,以及他身后望不见尽头的军队也是乱世中的一隅,仍锲而不舍地迈着坚定前行的步伐。

入秋后的天气迅速地变得愈加寒冷。

不知道多少人还会在夜里做着久别的那个梦。

有人早早厌倦了这场争伐不休,看破了俗世与轮回。

偏偏还是有人啊,枕着残破的角声入睡,却以为战乱杀伐才是个梦。断井颓垣里喃喃着痴迷的呓语,坠落在自己那个绮丽的梦里,琼花落蕊,散尽靡靡之音,望不到苏醒的那一天。

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

有人看清了一场戏的开场和结束,依然真真切切地为不可扭转的离散无可奈何,念着既定的戏文。

宇文成都现在要去往扬州,继续为那个也许很快就要失去他的江山而此时仍坚持自欺欺人的帝王尽忠尽职。

宇文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庇护多久,但他是大隋的天宝将军,必然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伫立在天地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今大隋大势将去,宇文成都觉得自己倒像是当初造反的各路反王一般。原本的是朝廷气势汹汹地剿平匪宼,现在倒成了反王们个个大刀阔斧地要讨伐昏君。

唯一让宇文成都略微欣慰的,他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这荒唐荒谬的战乱,似乎快要结束了。

宇文成都也许早也已经疲惫不堪。

君子处世,遇达则仕,遇乱则隐。

君子不是每个战乱中的人都能做的。

宇文成都突然想起罗成。

他已许久没有过他的消息。

也许他还是北平府的清闲少保,不问世事。倒是他那般自在人所为。

宇文成都忆起南阳城外那一出。

如今烽火连绵不绝,那人傲骨通透又是文韬武略,未必就不会来趟这浑水。

而那小子终究不会是与宇文成都做一样事的人。他不可能千里迢迢来护卫这个世人口中的昏君却仍名正言顺坐在皇位上的人。宇文成都是未见过他愿为除了他父亲外的什么人低眉顺目过。

宇文成都有君主,有父亲,尽管在某些方面这二者是相对的,但至少宇文成都犹未有太多困扰,可以遵从两头的命令。

而罗成逍遥自在惯的人,要做只做自己愿做的事,要去只去自己愿去的地方。他是自己心中的君主,所以随心所欲也无拘无束。

若说有拘束,也没有人可以真正看透他心中所想。大抵也是北平茫茫天光下的一片宁和安详吧。

无论哪个执迷不悟的浪子,心头也有一处地儿,也许可以称作故乡,也许可以把他当做归宿。

那一处是吸收了千千万万年的无尽变换,始终以它最初的模样静候着你的回望,大多的人畏于回望。

包括他们两个。已经走了太远的人。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对他们宽容,不再容许他们软弱。

那么多年他们似乎都不敢回头。生怕一回首望见身后茫茫的远方,忽然如远行的客旅之人,在纵横四野的六合之地里失去继续挺直脊背站立的理由。

那么多年,回忆里的一切终于要面目全非,回忆里的人,也终于再也回不去。

时间果真在不知不觉中成就了沧海桑田和满目疮痍,也在潜移默化中悄悄把他们摆在了对立面。让他们继续向世人挥霍他们的无双风华,也刻意地背过了不为人知的细微的眷顾,在对方与己之间划下了分界。

至此,浊泾清渭。

-合-

他说这一年北平的雪并不很大。

说话时他肩头已积下薄薄一层雪,与他纯白无瑕的衣衫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他们都站在他屋前的院子里,站在雪中,微微地有些喘息。刚刚交击的兵器此刻被随手搁在一旁,雪地里的微光映出透亮的金属光泽。

罗成身后有一株梅花。在恰当的季节里争相地开出了颜色艳丽的花,血一样的那种颜色。

宇文成都望着他那个方向,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看人,过了一会儿,又兀自把视线移去一边的凤翅鎏金镗上了。

罗成笑他:“哥哥若是早一年来就好了,去年的雪可有我膝盖那么深,母妃都不让我出门。不过那雪再深,还能把我给埋里头?”

宇文成都比罗成稍长几岁。所以罗成叫他哥哥。让宇文成都想起自己家里的亲弟弟,也是素来与他亲近的。

但他与罗成才初见几日,即便是兄弟相称,宇文成都依然闷得近乎木讷。

罗成也面无表情。尚未长开的五官秀秀气气,即使不笑也是讨喜的。只是一双眼睛清澈带了几分凌厉,谁也不知道这双眼睛看到的天下是怎样的。

罗成絮絮地说着关于北平,北平府的事。小孩子同外人说起自家的事时,脸上是带着光的,眸子也像雪一样晶亮晶亮的。

“不过还是今年的梅花开的更好。梅花还是要在雪里赏,风一吹,雪就簌簌地远了,花是不会走的,只有花香能远去。等过了季节,雪会化,花会落。”

宇文成都觉得他越说倒越是有些伤春悲秋的意味了,罗成话犹未停。

“世人倒爱将它们混为一谈,将雪作花,以花喻雪。”罗成眼角噙着一缕笑,仿佛是讥诮,转瞬间他又换了一副神情,孩子气地往雪地里一坐,眼光懒懒地落在宇文成都仍冰霜一样的脸上,语气像极了历经风霜的老人告诫后辈,他继续说:“同路不同谋,同谋不同路,世情大抵如此。”

说到底,宇文成都没有看到去年的雪是怎样像四方绵延,也不太清楚花香随着雪飘过了几里地。他只逗留了不过半月,离开时呼啸的北风还在刮着雪花,腊梅也没来得及凋谢。

那积雪究竟有没有多过去年,腊梅又是否开得再久一点?

宇文成都再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面如冠玉的少年了。

迫不及待铺天盖地的许多后来,把旧事好像都掩埋在了三尺厚雪里,压紧压实不见天日。

后来,天高水远,相念茫茫。

后来,人心反复,世事无常。

后来,荒烟蔓草,烧尽枯骨。

后来,千里孤坟,拟作太平。

……

一朝大厦忽倾,倾向所有人都不曾料想的方向。

所有人的一生,历经了大起大落曲折轮回,最终也向着一致的方向走去。

天命有时是不得不信的,人于天不过蜉蝣死于一朝一暮。荒诞的是天还是命,还是竭尽心力这一生。

每个乱世人都清楚地知晓天下之大,苍生之微末。

命如草芥,轻若流云。逝去无声,来去飘忽。

宇文成都已经是最后一次回忆了。之后他要把这所有经年华温润过的旧年都带入黄土。

它们和他一样,已经不会再老去,也不会再被遗忘半分。

宇文成都终于走完了他的这条路。直至尽头,他才终于回过头,远远望去,延伸出这盘曲的路的地方,仍然在那里。多少曾在那里顾盼,现在那里又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宇文成都最后是在战争中逝去的。

他的鲜血渗入身下的尘土里。

他所幸的是,被他鲜血浸润过的土地,依然还是隋的土地。哪怕只有一寸,亦是平生功业。

死亡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一刹那里转眼却流过了一生。

许多人的脚步还未停止,许多人的呼吸已经滞冷。

走过了他们自己的坎坷动荡的一生,前途就是天下的太平,前途也是自己的归宿。

-后-

烽烟已息,横尸十里。

马蹄踏过的地方荒芜了很久,人迹寥寥。

收殓的人微微置之的叹息声回响到天涯。

面目模糊的尸身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死前狠狠抓在手心的东西已经没有人看得清。

在战场上肆意驰骋过的传奇年月,在茶馆酒肆里说书人或是闲人豪情万丈地说着死去的故事。

听的人津津有味,也不知有几个当真。

那段酣畅淋漓和命途一注都过去太久,连传说也渐渐变了味,少了当年的意气或无奈。

江山好像回到了他最初的模样,又好像彻底忘却了他最初的模样。

江山里的人也换了一批,继续前人安居乐业的希冀。

少数还在世的旧人,除了饭后茶余偶尔怀想着当年,至多再簌簌地落几滴泪,未到腮边便已风干看不出痕迹。之外就再没什么能做的了。

他们都不能阻止地迅速老去,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一步都不落下,一个都逃不过。

他们脸上的皱纹是这些年存在的证明,鬓角斑白的发历数过亡去的故人。曾经鲜活有力地跳动的心脏满载着回忆,千疮百孔,不堪回首。

年月变迁,白云苍狗。

老去亦如当初金戈铁马掠过般迅猛不及,饶是曾英勇过人以一当十,也只能佝偻了如铁筑的城墙般的背。

惊天动地的传说终于成为被搁置下的残本。

替代他们的是同时光一样能够磨平心头的棱角的太平安宁。

当人间烟火在堆满柴米油盐的灶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垢,再也不能抹去。百里河川又流传了无数个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传说。

多少人的容颜却永远停留在江山的某一年。岁月点缀在他们的束冠上闪耀不老的光泽。

如江南烟波边低眉敛目的垂柳下芳草年年复年年都是相似的颜色。

不会陈旧。不会老去。

一如他们留下的传说。

几支歌谣吟唱成盖棺定论。

他们倾其平生终于搏来了后人所见的青云干吕。

他们拼尽心力守护的山河壮阔依然呈现出一片光风霁月。

在渐渐被尘封的一段青史里,他们都走过了千沟万壑,天下间纵横的是他们的脚印。

他们经历了相同的一段时期,在那时代里扮演不同的角色,掌握不同的命运,又殊途同归地奔赴了同一个终点。

现在他们都永远地躺在了黄土里,不再理会江山,江山却埋下了他们的骸骨。

亦把他们的过往都埋葬。在他们最不再苍老不再斑驳的年华。

随着那个颠覆的王朝亡去的,曾经坚挺如他不朽的兵甲的天宝将军的名号成为华丽而虚无的陪葬。

又许多年后,那个白衣傲然的少年将军亦把年华定格,他始终不曾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好像很多年前在天宝将军视线尽头昂首粲亮的雪掩燕山。

它周身的光晕似它寂寂千年积聚的寒气。它远远地站在俗世之外,只远远地瞧着。

眼底不再有波澜,心中也无二。

它早已见过了无数个年华转身后的背离。谁也不能固守在原来的地方,谁也不能锁住永久。

曾相隔那么近的少年,稍纵即逝里又被万水千山亦或是千军万马拦住了过往。一道堤坝便挡去肆虐的流水。

一人,复一人,为了什么前仆后继,为了什么奋不顾身。

抛在身后再无法拾回的,只是被深埋的那一年,初见于北平府后庭院漫天寒雪里,由角落缄默着伸出的一枝腊梅香。

花香在冷冽的寒风中飘去了两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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